仇士鹏

一直喜欢读草木相关的散文，喜欢文字里萦绕的清香和投下的阴凉与宁静，但很难具体地说出原因。终于，我在李汉荣的《植物记》里看到了答案，“与植物呆在一起，人会变得诚实、善良、温柔并懂得知恩必报”，原来，这种偏爱也是一种群体性的、本能性的倾向。

《植物记》共分为四辑。

第一辑是“蔬菜情谊”。这些在菜市场里，在灶台上，沾满了人间烟火味的蔬菜，四季豆、空心菜、韭菜、水芹菜，在作者的笔下像是“快乐的傻瓜”，又像慈悲的智者。他用新的视角解读被深埋的土豆，把自己吊起来的葫芦，被刀割的韭菜，被虫咬的包包菜。“道在屎溺”，作者把生活里的诸多困境用幽默的方式逐一注解，让囿于烦心事的人能用轻快的一笑释怀丑陋与肮脏。“无言的植物，在向我们讲授着大地的哲学、生存的美学和成长的营养学”，到蔬菜地看看，向这些隐士高人请教化吃亏为福祉的方法，学习它们不以物喜，不以己悲的方法论，我们也能用辩证法的叶绿素，光合作用出随遇而安的好脾气，拥有宽厚能容的心。

第二辑为“植物传奇”，与第三辑“草木忠厚”讲述的都是常见的植物，比如古柏、蘑菇、车前草、丝瓜等，也有草木制品，比如藤椅、草鞋、竹帘、蒲扇等。童年和乡野是人与自然距离最近的地方，它会将回忆包浆，在时代的车轮下保留住稻草垛上的童话，守护草木葳蕤的浪漫与情深。书中很多的细节都是时代共同的记忆，只是当我们住进高楼，穿上皮鞋后，已经忘了，当人穿着草鞋在旷野里奔跑时，月光会如何珍重地收藏起他的脚印，作为琥珀，将那份清浅的幸福尘封。或许，人和草木的生命是有部分重叠的，所以作者不识字的父亲一生都在种植诗歌。是的，与植物相伴的日子里，生活的语法里，始终有诗的成分。

第四辑便是“水果诗篇”。他用童眼，用人文的目光，用诗性的审美重新观照身边的水果，解密它们铭刻在甜蜜里的光芒。他让山桃与羞怯牵手，让枇杷穿上忧郁的新衣，从削苹果的妇人手中接过苹果，放在一首诗旁，等待李子树下走来的老子和诗仙，对影成三人。当野草莓捧出来自上古的芳心，他也重新懂得了自然与心灵的秘语。想来，我们每个人都是一株水果树，心灵就是结出的果子。只是很多时候它不再甜美，不再水润多汁，而是被风干，被枝干抢走了营养，甚至因为灌满了喧嚣和激素而发苦，有了毒性。

在书中，我很喜欢作者观察、思考每一种草木的逻辑。他跳出庸庸碌碌的记叙与表达，以娓娓道来的方式，在日常生活里落笔，摇落无垠宇宙的星光。从唐诗宋词里蘸取墨水，用拟人的手法成全鲜活与独特，以半梦半醒间关于命运和意义的对话纳入前世与今生，平衡自我与自我、自我与草木的对白，为哲思和抒情润上淡淡的乡愁，如同古木生香，每一篇文章都有时光里从容的茗韵。也正因此，我们轻轻一呼吸，便能品味到悠远而厚重、热泪盈眶的人生。

李汉荣在给朋友的信中曾经写过：“我的文字是追忆逝去的时光，只是怀念一种不该丢失的价值和诗意。”诗人的身份也赋予了他在散文创作中高超的语言技巧和弹性，让立意的延伸更加灵动，含蓄而不晦涩。风吹过，草木清香起，人便心有灵犀地悟了。比如在《陶渊明的东篱》里，他和陶渊明，古今两位诗人跨越时空对望、神交，美学的菊花便忍不住地开遍了篱下。作者写道：“他看见南山也别有深意地看着他。他看见南山以及南山之上的永恒苍穹，是那么蓝，那么深远。菊，落在地上。他仍在看，看。他看见了无限……”看南山的，是陶渊明，还是李汉荣？此时，有人见山不是山，有人见山仍是山。而我看见的是作者在笔墨间为我推开的一扇通往南山的门，门前有菊花低眉，柔软而澄澈，像是一封等待拆封的信。

“树是我们唯一能留下的身影”，我们的影子和树有着同源的根。